石牌街——茶馆
石牌街虽然不是很大,但沿街的店面汇集了各行各业:宜塘照相馆(现已经搬迁)、宜塘餐厅、金松理发店……就在原宜塘照相馆斜对面,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有个茶馆。称为茶馆其实说大了些,就是个简易的茶摊子。
每天早上五六点钟(甚至会更早),天刚蒙蒙亮,城市里的不少人还在睡梦中,老街却迎来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光,源源不断的人汇集到大小农贸市场,菜农,赶场子的,以及跟脚的孩子。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目的只有一个——奔向茶馆喝茶。他们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只是喝茶聊天。或与那些老友照个面,上了年纪的人,几天不见面,不是他为你着急,就是你为他着急。
多少年了,仿佛时光在这里凝固,光阴在这里走走停停,一切漫不经心。茶馆的陈设一直没有变过,依旧是副老样子。茶馆的地方似乎永远不够用,店里的东西堆得老高老高。一间长窄的店面,前面搭个棚子。几张乌漆墨黑的小桌子,许多表面磨得发黄的椅子,还有些简易小凳子。茶馆光线不是很好,从屋顶的亮瓦投射出几道光线,像那些老去的时光,在烟雾缭绕中弥漫。勾着背的老奶奶忙里忙外,提着水瓶打水,搬凳子,支桌子……每天都在重复,一直在忙碌,步伐踉踉跄跄,像生怕踩痛了什么。我未见过她的悲喜,多少年的表情一直黯然失色,仿佛是看破了尘世。从她跌进我的记忆里,样子和茶馆一样,未曾发生过改变,如同一张黑白照片藏在岁月深处。
二毛钱,自带茶叶,足可以喝一天。如果要换茶叶,五毛钱。茶叶普通的那种——炒青,耐泡经喝。每天,来的大都是熟人,即使叫不出人名,基本上眼熟,相见微微一笑。老人们一进来,尘封的往事便一一打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合着水烟筒“咕隆”节奏,只要话匣子一经打开,大家争先恐后,连那些平日沉默寡言的老人也急于表达。这样氛围里,老人们开始谈天论地。有时,难免为了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听祖父说过最凶的一次:两位老人从此再没说过话。听着别人的故事,想着自己的心事。偶尔,其中的一人兴致来了,因地取材,拿着小竹条敲击着椅子的竹节,说一段历史演义,唱起了鼓书,或是自己的编写的调子。特别是说到《劝世文》、《十月怀胎》……老泪众横,充满着人事无常的噫吁和时光无情流逝的感叹。听累了,听累了,找个适宜的地方打个盹儿。阳光从屋檐处射进来,点亮了皱巴巴的脸。阳光照着难受,老人偏了偏头,但阳光却不肯离开半分。老人恼了,把帽沿边压得老低老低把阳光挡在视线外。其他的人,打打麻将,摸摸纸牌,或是下下象棋。看的人比玩的人还要多,大家团团围住,烟杆的敲打声和打牌时扯喉咙的声音混杂。
日子久了,老人们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的约定,一天来一次茶馆。天热的时候,隔一天来一次。当然了,天气恶劣的情况除外。在他们的闲聊中,有时也会带来些死亡的气息。只要昔日的老友,几天不见,心里就开始犯嘀咕。前几天还是好好的,难道……又从其他的老人口中得知:陈二房的那个老陈啊!你们知道吧,就是在昨天晚上,一觉睡过去了。那个鲁家牌的深松,摔了一跤,估计不能好了。大前天走的老钱,那个老家伙有福气,儿子孝顺,儿孙披麻戴孝,请了七个道士关了一夜的七方半的灯,那爆竹哦!点亮了整个村庄。听着让那些老家伙,羡慕不已。还有那个老刘啊,可怜啊!老了还得了癌症,估计时间不多了……来日无多再一次提到节骨眼上。此时,老人说的故事,再也不那么耐人寻味了,就连茶喝起来也不香。怎么喝,就是没有那股劲。倘若,还是几天不见人,老伙伴就坐立不安,相互打听。有些人还真是在大家的惦念中消失了,无影无踪;有些人消失了一段时间,终于按捺不住了,再次现身茶馆,此时必定惹来一顿臭骂:你个老不死的,我还以为你走了呢!此时那人会接上:你还没有走,我怎么舍得走……家里前几天比较忙,或是感冒了,打了几天的点滴。原来虚惊一场,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在臭骂中,大家喜笑颜开,大家相互担心着,更多的时候担心着自己。
我的祖父,那个饱受风霜的老人。年幼时丧母,刚步入老年,失去了妻子和儿子。晚年对茶馆近乎是一种痴迷,为此,一度让我们无法理解。一度让整个村庄认为这个老人“疯”了。不管是农闲还是农闲,去茶馆都雷打不动。后来我才从他口中得知,纯粹为了排遣时光,家里的时间太长了,我懂他的意思。对于孤独的老人,日子格外要长些。大概四五年前吧,开茶馆的老人不行了,被老人的女儿接走了,茶馆从此转给了隔壁早点摊的小国。后来拆迁,茶馆搬到了老林业局斜对面的弄堂。大概三四年的光景,小国夫妻为人合善,生意越做越大,把一个小小的店面,扩大为二间店面,供应早点,兼作茶馆、棋牌室。这些年祖父格外的健忘,一些说过的话,总要重复三四次。比方说小国夫妻的好,一个汪爹长一个汪爹短的(在家乡对老人尊敬才叫什么爹,一般的叫什么佬)。祖父八十岁刚过,到茶馆喝茶老板不收钱了。小国的话说:和汪爹一辈的人,走了差不多了,曾经的几桌子人,走到现在,整个茶馆不到十人了。小国不收钱,祖父反而没有高兴。
和祖父一辈的人(民国十九年前后,那一时代的人,喜欢用民国记生辰),到最后只剩下了三个人,祖父去茶馆的频率越来越低了,从以前一天一次,到后来一个星期一次,再后来半个月一次,甚至一个月去一次。以前的老家伙走了,新一辈的人怎么聊也没有以前的那种默契。祖父其实心里装着一面镜子,透彻着。
年纪大了,如果摔倒了,断了手脚,躺在床上自己受苦儿女受累,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更何况床前久病无孝子,这一点祖父再明白不过。在大伙的惦念中,一向身体健朗的祖父,趴下了,睡了三个月便去了天国,艰难走完了一生,享年八十六岁。祖父一走,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彻底终结了,老一代的茶馆也算是终结了,留下的只是记忆,时光在杯盏间流走……剩下来的,属于后生,但他们在茶馆,谈起玩牌比喝茶更绘声绘色。
祖父走后,我多次路过变迁后的茶馆。多次萌动着,走进去和小国打个招呼,道声谢。我断定他们还记得曾经的那个“汪爹”。
作者简介:
汪逸,怀宁石牌人。中国辞赋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歌、辞赋作品散发报刊。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