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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就是爱吃豆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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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9-3 18:01: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 张佳玮

钱钟书写《围城》,说方鸿渐本乡出名的行业是打铁、抬轿子、磨豆腐,所以当地人有“豆腐的淡而无味”。众所周知,钱老师和他笔下的方先生都是无锡人,所以豆腐似的淡而无味,大概就指无锡人说了。

无锡人擅做豆腐,大概不假。我小时候爸妈爱把各行业分类,譬如卖手表的必来自上海,卖生姜的常是山东人,卖扇子的苏州人居多。说起豆腐,就大方承认是无锡人自己。菜市场木板上一方方摆满豆腐的摊位之后,一张口都是当地话,交流既捷,手脚又麻利。

说豆腐淡而无味,我不知道是褒是贬。邪恶点说,豆腐嫩白软细,像掐得出水来的小娘子,所以“吃豆腐”这词有淫亵味道,也可以理解。然而豆腐端方白净温淡,有古君子之风;比较便宜,所以适合读书人清寒素节的调子。反正豆腐是穷读书人和平头百姓的至爱,从品格到味道都很符合。鱼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

做人如果像豆腐,平淡无害,但容易挨欺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可怜君子;做食材像豆腐,就妙得多。本来,要吃下肚的东西,还讲啥人权,重要的是好收拾好调理。豆腐、米饭、面一样,一张白纸,任君调弄。冰火交加、甜辣俱下,也只有豆腐百变千幻的好把弄。

豆腐刚做出来,还是有豆腥气,需用开水烫。去了豆腥气之后,有豆腐清白温润的香味。这时候就用小葱拌。盐酱等咸味料按口味酌加。如果有香椿,更好。香椿颜色泛紫,烫一烫,颜色鲜绿了,拌豆腐吃,满房间都是清香,让人如行春郊,吃一口豆腐,都听得见风吹绿叶响。

我爷爷,曾经找了块不那么嫩的豆腐,往上撒盐,然后使筷子拌;拌完了,我们刚想举筷子,他叫停,“要等一等”。等什么呢?道理他也说不清。但等了会儿吃,盐跟豆腐渗融了,也让豆腐脱水了,吃起来别有味道,格外下饭。

哪家奢侈一点,把皮蛋切了,拌嫩豆腐,下一点酱油和麻油,算得席上珍品了。

北豆腐经得起煎熬。将北豆腐放平底锅里,少加油煎,成了虎皮就行。虎皮豆腐再随便下点葱姜盐炝个锅,烧一烧,怎么都好吃。干蘸酱,也好吃。再加点肉末,可以上酒席了!

豆腐偏素,凉而清寒,所以跟萝卜、白菜似的,可以借重荤而不显油腻。红烧肉有老人嫌腻,红烧豆腐就没人厌了。

麻婆豆腐是重味配豆腐的神品之作。据考证说是同治中才有此物,最初并无豆瓣酱,但是下锅辣椒粉、出锅花椒粉,外加四川特产小叶蒜苗,据说最初创此菜的陈老师主要目的,在于味重麻辣,好让吃饭的挑夫多下几碗饭吃。以我所见,麻婆豆腐麻辣烫香,重味云集,也只有豆腐温白亲切,可以承当这些。大概其他热菜以豆腐为主料的,都是这个路数:对着白净温柔的豆腐一通浓妆,浓墨重彩,化得她云山雾罩认不出来。一落口,重重麻辣交织,才发现:咿,这么香辣撩人的妖媚外表下,藏着这么个温柔内心哩。

豆腐好调弄,不只是可以坐着挨无数飞流直下的重味不动声色,还在于被四处拉郎配,乖乖儿任君把弄。

客家菜里酿豆腐,把豆腐搅完了去包丸子,这干戈不算大。豆腐味道上确实淡,但质地变化之华丽,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

老一点的是老豆腐,《骆驼祥子》里有精彩的描述:祥子从城外逃回,九死一生,却被一碗老豆腐治愈了。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热豆腐一烫,加辣椒油,豆腐烫得蒜、韭菜末都有香味了,再加了辣,让他身上烫出一条路来,吃出一身汗——所谓幸福,就是吃出一身汗。

嫩一点是豆腐脑,江南有地方叫豆腐花。我小时候的吃法,豆花配榨菜、木耳、虾皮、酱、香菜末、拿来当早餐喝,其嫩如蒸鸡蛋。我老家卖豆腐花的地方,经常不成店铺,只是个小摊。你要一碗豆腐花,老板就打开木头锅盖,从热气喧腾的锅里,给你盛一碗出来,加酱油、榨菜丁、虾米和麻油。

我小时候,家长带孩子去菜市场,总把孩子扔在豆腐花铺上,“你在这里吃一碗”,自己去逛菜市场。买完菜回来,付了账,跟老板道声谢谢,带着小孩回家去。那会儿,豆腐花是顿好点心;如果再配个烧饼或萝卜丝饼,可以顶一顿饭了。

后来入了川,看见那里的豆花鸡,惊觉豆花还能这么固态?四川重庆的豆花本身浓香,另配酱碟;豆花饭,蹄花汤。棒棒军许多都吃这个。

豆腐到豆腐脑这一线,嫩基本已到极限,再要柔化就只好变豆浆了。可是往固态方向,还有变招。江南人把豆腐一压一炸,就是生腐。徽菜里也见过,配蘑菇一类山珍红烧,口感佳妙,素斋桌上常见。豆腐皮再卷、压、煮、炒,就是素鸡,南方牙不好或怕高血压的老人家拿来下酒的压箱宝贝。

豆腐脱水,就是豆腐干。淮扬之地历史上,有所谓茶干。我猜测是因为近代安徽扬州商人们,茶局颇多,需要聊天谈生意,喝茶,吃茶干。

茶干是豆腐干与其他卤料一起熬的,入味,耐嚼,可以慢慢吃。

豆腐干切丝,是所谓干丝。在无锡和苏州,馄饨汤如果寡淡,不好看,就下干丝或紫菜。下干丝的店都比较老,也显得肯下工夫。烫干丝,茶馆里也供应:是干丝用热水烫过,加三合油——酱油、麻油、高醋,是为三合油。煮干丝就华丽了:干丝,火腿,干贝,但太奢靡,而且以贵配贱,总觉得不太合适。

日本江户时期的道重和尚认为:生豆腐刚出来,温温润润,色泛微黄,应当直接蘸酱油吃。当然,他老人家还说过萝卜折断了,包上海苔,直接蘸酱油吃才有本味。我们不太敢照办。

日本人爱吃豆腐的时间也挺久了。现在日本的冷奴豆腐,做法也简单。嫩豆腐控干了水分,待凉,放葱花和木鱼花,倒日本酱油在上头。老食客会提醒你酱油别太多,不然抢了豆味。冷奴豆腐配冷清酒,会让人吃着,忍不住牙缝里丝丝出声。

江户时期,有本食谱做《豆腐百珍》,里面有几道很有趣,也不麻烦,我喜欢的两个家常版:

一个是酥豆腐。豆腐磨碎,拌了鸡蛋,煎一煎,用汤头(古法是昆布和木鱼花)煮一下,加酱油出锅。其实就是鸡蛋豆腐。

一个是八杯豆腐。六杯水,一杯酱油,一杯味霖,煮豆腐。煮完了,下萝卜泥和海苔碎吃——这个做起来,简直不用动脑子,味道也凑合。蘸了葱叶可以吃。只是那时候日本人食材少,这些很难凑齐。

当然也有复杂的。

有所谓“半片豆腐”,是将芋头磨成泥,豆腐过筛子,糅在一起,蒸透,其实等于芋头豆腐,好在酥软如泥,有豆香和芋香,口感滑润微妙。

也有所谓“阿槽田乐”,这真是发挥日本人的折腾精神了:豆腐对切,略烤,加了酱油来煮;煮罢,用芝麻油来炸一下,吱吱声中炸脆了,抹上味增,再去烤。这真是以有限材料无限地折磨豆腐,最后吃口,也是微妙复杂:脆而且嫩,虽然味道略微奇怪。

豆腐百变千幻,但最妙还是平易近人。小时候我起床吃早饭赶上学不迭,下粥菜不及齐备,我爸时常信手一个盐卤豆腐、一个三合油拌豆腐干丝,有滋有味就一顿饭下去了。

我在巴黎住着时,也可以随意做:豆腐切块儿,烫过;豆瓣酱花椒等下锅炒,出红油后,下肉末炒,再下豆腐,炒到豆腐表面略缩,加水,慢慢烧一会儿,勾芡。出锅时撒葱花。这些调味料,到处都买得到的。豆腐就是这么好脾气,

有时就跟爸妈似的,温和平淡但泽被苍生,你常以为自己躲开了,一回头才发现一辈子都在吃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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