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小镇啊,一半古代建筑,一半现代建筑,不是一本文白间杂的书么?
“同学们,读读这本书。”我说。
小镇多巷。这些青石板铺中,鹅卵石镶边的巷子,有如蜘蛛之网,丝丝相扣,从一条巷子出发,可以步入其他任何一条巷子里去。须臾,全班分成几簇,散开了。
“巷子怎么都是弯的?”
一个学生发出此问,我心里一喜——我也不知道。
问了几个路人,也都说不知道。一个六旬老叟看了看天,没有看出名堂,就对我们说:“你们找个年龄大些的人问问,兴许他都知道。”恰巧,前面有个白眉毛的老人,正坐在屋檐下的木椅上打盹,我们就围上。老人睁开眼。我说明来意,并递上一根香烟,不想老人伸开手掌,在胸前一竖,说:“相公们,(我们这儿称小青年‘相公’),打个谜语你们猜,‘弯弯曲曲一条沟,生的吃了熟的丢’,是什么?”有个学生反应快,说:“是烟枪!”老人笑笑,从腰间拔出烟枪,对我说:“老师,我抽这个。”
老人很幽默。
“是啊,巷子都像鲫鱼背,弯。”老人一面往烟锅里装烟丝,一面说,“风水先生讲,生气(才气,人气)都是横爬的,巷子直了,风一吹,生气就蓄不住了。大家再看,不光巷子是弯的,这巷子两边的门,也不能正对着,而只能斜对着。为啥?老话说,‘门相对,命相克’。还有哩!这些房子都是高高低低的不是?也有讲究的。吊个文讲,这叫随物赋形,依势而为———哦,老师在这,见笑了,要不然,人为垫高台基,就会有人家四面临高,形成囚字,是很不吉利的。我小时候,老辈人就常跟我讲,做人最不能生凌人之气,失平和之心……”
“建筑还真是一种文化嘿!”几个同学大声叫道。
“一举一动都是文化。”我补充说。
谢过这个健谈的老人,就见二位从另一个巷子拐来,像是很兴奋。其中一个手里摇着一张纸,递给我,说:“老师,这是我们刚从茶馆听来的,可有意思呢!您快看看。”
我展开纸,念道:
小时娇娇,长大飘飘
学吸洋烟,半盒一挑
走进烟馆,朋友来了
铺上一倒,枕头又高
签子一拿,灯火盘烧
屋宇房子,败于烟膏
田地家当,一笔勾销
妻子儿子,各寻依靠
无钱吸烟,烟瘾死了
缟卷一床,稻草捆腰
一阵吆喝,拾到荒郊
雀子不啄,猪狗不咬
阎王一见,哈哈大笑
我没出票,你就来了
歌谣委实风趣,但也叫人心里面沉甸甸的,正所谓“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我们采访的这条巷子”,另一个同学说,“叫衣街。鸦片战争失败之后,光这一条街,就有‘蜀大’和‘协大’这两个土膏店,私人开的烟馆,更是一家挨着一家。听茶馆里的老人说,当时的农村和城镇,到处可见土膏店和烟馆,也到处可见‘三头之鬼’。”
“什么叫三头之鬼’?”
“一个头,外加二个肩胛骨呗!”
大家就都怃然。
过了一会,一个学生慨然道:“在那种情况下,巷子再弯,又有什么用呢?”
我看过一张张若有所思的年轻的面孔,想,大家是第一次接触了故乡的历史,活的历史,并且是第一次对近代史产生了切肤的和疼痛的感觉吧?嗟夫!我甚至想(徒劳的想):历史课,早该换了教法了!
我和同学们继续边走边看。过程中,不是有别簇的同学加入进来。咦,怎么有几个同学绾着裤腿,打着赤脚?
他们的发现也很耐人寻味:几个街道居民正手里淘着下水道,嘴里发着牢骚。他们说,吃,吃,吃!连乌龟都吃!这不,遭报应了吧?下屁大点雨,巷子就浸水,以前啊,没听说过!几个同学停下来,给居民打下手,并问乌龟为什么不能吃。居民说,乌龟是灵物啊,以前,镇子里的人在汉水边祭奠先人,总是先请道士打蘸布场,再在乌龟尾巴上穿个洞,系上绸条,绸条上写着先人的名字,再把乌龟放入河里。干什么?乌龟替代先人,先人就好早日超生呗!又问吃乌龟跟巷子浸水有什么关系。居民说,关系大呢!那时候,越不吃乌龟就越多,乌龟越多就越不吃,捉住了,就揭开下水道盖子,把乌龟朝里一丢。乌龟在下水道里就成了义务疏浚工。
“乌龟成了疏浚工!”同学们都笑了。
“哎,生态!”一个同学叹息。
返校的路上,全班同学像临晨闹林的麻雀,唧唧喳喳,大家都想把自己看见的和听见的说出来。
“你说奇不奇,屋顶上还有跑道!”
“土匪,日本人,国民党。那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防火墙很壮观。”
“听说镇子里从前有前佛殿和后佛殿,铜铸佛像大的有五吨,小的也有两吨。可惜,破似旧时,都被砸碎了。”
“是用八磅的铁锤砸的。”
“这也是项羽的作风。”
“我听说历史常常会发出朗然大笑,看来不假。中国人好像总不明白:‘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喂,喂!你们看见牛马交易所的那棵古银杏树没有?说是有八百年。”
“不止。人说关羽贩黄豆到这儿时,在树上栓过马。”
“哈哈哈……”
随着这一阵“哈哈哈”,挂着“正在上课,请勿打扰”牌子的校门訇地关上了,并且“喀嚓”一声上了锁。
文:蔡兴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