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镇
——李维金
我家住在一个小古镇上。说她是古镇,一点也不夸张,小镇有四个城门,虽然没有北京城的城门那么高大,厚实,却也森严戒备。听说北门外是枪杀人的地方,后来被日本的炸弹给炸毁了,之后就成了坟冢,人们叫它“棺才庵”,小时候我对北门很恐惧,一个人不敢往那里走;南门被破了四旧;西门在文化大革命时,被红卫兵给砸了;东门就在我家住的那条街上,我每天从东门过,虽说东门没有北门那么阴森,可下了晚自习一个人回来,总是害怕有人藏在城墙后面,赶紧捂着耳朵跑过去。如今,东门依然保存完好,已成为国家“文物遗产”。小镇上有很多小巷,都是用鹅卵石铺成的,遇到下大雨,水从上往下流,鹅卵石被洗的干净透亮;小镇的房子古香古色,有的是用很厚实的木板做的,还有小阁楼,房子里面幽深曲长,随便走进一扇门,就像穿越隧道,一不留神就来到了另一条街上。日本侵略中国时,小镇上的人就是在这样的迷宫里,跟日本人周旋,躲过了鬼子一次又一次的掠杀。听母亲说:有一次,鬼子悄然进了小镇,家里的人来不及告诉母亲,一个个都走了,当母亲发现危险临近时,一把抱起襁褓中的大姐,穿过长长的厅堂,拐过几道门,来到一堵墙下,有一个人正站在墙上,准备抽掉木梯,看见母亲,连忙把母亲拉了上去。母亲一路颠跑,把怀里的大姐吓的哭了,母亲一把将奶头塞进大姐的嘴里。一场灭顶之灾终于躲过。可能是小镇的祖先们,预知到后辈会有这场劫难,而特意设计的迷宫吧。如今,这些房子都被改建成了楼房。
小镇的东边,有一条小河,据说,这里以前是一个码头,汉江就从小镇身边流过,来往的船只也都在这里停靠,经济十分繁荣,有小汉口之称。后来,汉江改道,河床向东移了十来华里,只留给小镇一条小河,这条小河就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源泉,河水浇灌着这片土地,河水养育着这里的生命。人们依赖,索取,爱惜这条河,叫她“幸福河”。 小河上有一座小桥,桥的两边是用青石板垒成的”布头“,有四层,专门供人们洗衣洗菜,桥下面的水位最深,不论水张水跌,都很方便,人们把这桥叫“幸福桥” 。我家就住在“幸福桥”边。
从我记事起,我就跟这条河结下了“不解之缘”。
小河虽然不宽,却有一个宽敞的河坡,河坡很缓,长满了小草,这种草长不长,都趴在地上,牢牢地抓住泥土,我们叫它”地爬根“ 。大人们在桥下洗衣服,河坡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园,我们在河坡上打仗,过家家,无所不为,玩的满头大汗。
每到夏天,当太阳渐渐落下去时,大人们就带着我们来到河下游,跳进浅水滩里洗澡。我跟三姐最玩皮,在一起总是打打闹闹的,她揪我一把,我捏她一下。来到水里就拉开架势,我朝她浇一捧水,马上蹲下去,把身子淹在水里,她气哼哼地注视着我,等我一起身,她立即朝我浇一捧水,然后赶紧缩下身子。玩兴正浓时,大姐,二姐把我们从水里拉出来,我和三姐极不情愿地被她们带回家。
现在,汉江虽然改了道,可码头还在。那时候没有汽车,运送货物只有马车,小镇上就成立了马车“搬运站”。三姐就经常去割马草卖给“搬运站”。
记得我六岁那年,有一天,我跟着三姐去割马草,三姐帮我装满一篮子草,来到桥下清洗。我站在青石板上,一不小心,滑进水里。冲力一下子把我冲到了河中心的桥墩下,我心里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河水托着我的身体,浮在水面上,不知不觉中,我转过身,看见岸边的三姐,还有几个大人正惊慌地望着我,我张开双手向岸边划去,当我接近青石板时,三姐伸出手,使劲把我拉了上去,气哼哼地说:“叫你不来,你偏要来,还不快回去,看妈不打你”。我像受了多大的委屈,边走边哭着回了家。
都说“水火无情”。凤凰在火中“涅槃重生”,而我在水中“涅槃重生”。母亲说:你很幸运,河不愿伤害你这条小生命,就把你送了回来。自从跟河有了这次“生死之交”后,我对河的感情,对河的敬重,已经不仅仅是依赖和索取,而是刻骨铭心的爱戴。可三姐却从此有了要挟我的理由,每次我跟她吵架,她就会说:你这条小命都是我救的,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应该感激我。弄得我很抬不起头来。
我喝着小河的水一天天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想探寻小河的秘密,也越来越强烈,就像张旭寻找“桃花园”的源头一样,我想知道小河的水流到了哪里?
记得署假的一天下午,我和三姐约了几个同学来到河边,顺着河堤往下游走,走了大约两里地,河边杂草丛生,河道越来越窄,河坎越来越陡,越往下走越觉得荒凉。同学们都没了兴趣,一个个东倒西歪,只有我仍然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河道忽然在这里拐了一个弯,远远的就看见有一片树林,几户人家掩隐在树下,屋顶上正冒着炊烟。我大声叫着:“你们快来看!”大家跑过来。原来,河道上漂着一座“木桥”,说是”木桥“,其实就是用几根大树杆拼起来的一个木筏,木筏的两端用一根粗壮的绳索拴着,人上去后拉着绳索就到了河对岸。这让我想起了韦公的一句诗:野渡无人舟自横。我们几个人很快跳到木筏上,来到河对岸,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用了”夸父逐日“的速度向前赶,可太阳还是很快落了下去,索兴未然,只好打道回镇。
有多少次,我站在河边,不停的问:河水,河水,你流到哪里去了?是大江?大海?田野?河并不理会我的迫切,依然静静地,一如既往地流淌着,好像要终生完成她的使命而义无反顾。
后来,我去了外地念书。每次放假回来,我都会来到河边,或坐在河坡上,怀念儿时的记忆;或站在桥上眺望河的“尽头”;或顺着河堤散步;青青的河水,油油的绿草,幽静的树林,密密的芦苇,都是我的好去处。我留连在河边,直到萤飞星起。
毕业后,我去了外地工作。多年以后,再次回到家乡时,小镇的变化让我瞠目结舌,古香古色的木板小阁楼和那遂道似的迷宫,不知道被岁月搬到哪里去了;鹅卵石小街也被水泥地掩盖;一栋栋楼房独家独院相拥在狭窄的小街上,关门闭户,再也不像以前三五连家住在一起,那么和谐,那么热闹;大街上更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小河上又架起了一座小桥,比原来的那座桥气派多了,叫“二桥”, “二桥”是交通要道,所有的车辆都在这里停靠,桥的两边摆满了小吃店,水果摊,经济十分发达。再看桥下的那条小河,与桥相比,可就让人惨不忍睹了,原来长满“地爬根”草的河坡,已被楼房占领,连河床也被占去了一半;河边倒满了垃圾;餐馆里的残汤剩饭也倒进了河里;河水从此不在清澈,河面上漂着污秽的垃圾,走到河边就闻到一股臭味;河下游的那片树林被砍了,成了垃圾场;那片密密的芦苇变成了冢穴,荒凉的可怕。
我常常在河边徘徊,想听河说点什么,可河却始终沉默着:过去,她没有因为人们依赖她,索取她而志高气扬;如今,她没有因为人们遗弃她,污秽她而自怨自艾。她默默地承受着,承受着时代带给她的悲喜;她终生守护着,守护着这一方土地;而不离不弃。
我看着这不再清澈的河水,拾起儿时最美好的记忆,心中涌起生命中最远古的那一股源泉,默默地,深深地向我心中的河致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