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 穿蓝布衫的女人
■湖北省钟祥市实验中学 蔡兴蓉
母亲辞世时,我还不懂得悲伤。
我一寸寸地长大了。我发现:有妈的孩子和没妈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譬如,他们的鞋---那才叫鞋!不像我的鞋,大脚趾像伸出头的小乌龟似的,探出去老远。
放学回家时,父亲多半还没有收工,我就一个人坐在铜锁下的门墩上,看看鸡,看看鸭,看看麻雀---假如有麻雀的话。夜幕四合时,我就搂着书包嘤嘤地哭上一小会儿。
我问外婆:“我妈妈长什么样子?我妈妈好看吗?”
外婆说:“好看!你妈妈一根长辫子,下巴有颗美人痣。”
我又问:“我妈妈喜不喜欢我?”
外婆就眼圈一红,揽了我的头说:“傻孩子!哪有妈妈不喜欢自己的亲身骨肉的!那年,天旱,青黄不接,你妈妈喝进米汤,用牙齿滤下米粒,都喂了你。”
外婆这些话,就成了我心中最甜蜜的记忆。
12岁那年,我们家来了一个老婆子,长着白鹤似的长脖子,笑起来像吹口哨。我认得她,她是我们大队有名的媒人。我蜷伏在床上,支起耳朵听他们说话。果然,她是给我爸爸提亲来了!我爸爸说了一些话,像虫子嗡呜,我一句都没有听清楚。那媒人突然提高嗓门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咋能瞎猜人家会对你的娃子不好呢?你看你一个男人家,又当爹又当妈,不易哩!你不为自己着想,你也该为孩子着想啊!”
又静了一会,我爸爸说:“好吧!烦您操心了。”
此后一连几天,我都在操心这事。说也奇怪,本来我一直盼望着能像同学们一样有个妈妈,可“妈妈”真要来时,我反而特别紧张,甚至还有些闷闷不乐。我问自己:“新妈会有亲妈好吗?”回答很干脆:“不会”。但我对这种回答不大满意,于是又补了一句:“见了人再说。”
但一个月过去了,新妈没有出现,媒人也不见了影子。
正当我快要将这个事情淡忘时,一天下午,我从厨房出来要到堂屋里去抓米时,忽然看见我家院子的台阶下面站着一个女人---三十开外的年纪,一身蓝布衣裳,干干净净,在打量着我的家。我的心一惊,接着就怦怦地跳了起来,因为我可以肯定:这个女人,就是新妈,就是我想见的人,也是当时家里最需要的!
等我抓了米走出堂屋时,这个女人还站在屋门口。我低下头匆匆走进厨房。当我淘好了米,站上小凳子往锅里倒米时,那女人竟走了进来。我一慌,差点没有从凳子上栽下去!那女人朝我笑笑,径直走到灶门口,蹲下来,折了棉梗往灶膛里送,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叫化子’。”我说。
她笑了:“真有趣!是谁给你取的这名字呀?”
“我爸爸!”我说着,心里不慌了,“我爸爸说,名字取得贱,人就不得病,肯长!”
她又笑了。看来她是很喜欢笑的。
看到我挺起肚子抱起搪瓷锅盖,她忙说:“大人站灶,小孩着火。”她绕过来从我身后接住了锅盖。将锅盖盖好后,她又随手做起了别的:洗碗,洗筷,把淘米水倒进潲水桶里,又用锅扫帚很仔细地扫净了灶台上的几颗米粒。在她利索地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也有根黑油油的长辫子,像我妈妈那样的长辫子。她也有一颗美人痣,妈妈那样的美人痣,不过不是长在下巴上,而是移到了腮边,这应该差不多。我还知道,她的一身干净的蓝布衣裳是用捣碎了的皂荚洗的,因为刚才她在我身后时,我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淡淡的木渣清香。
“叫化子,你能带我到你家堂屋里去看看吗?”粥煮好时,她看着我的眼睛,笑着问我。
我高兴地担任了向导。点燃油灯,借了橘黄的暗光,我们看过了左房,又看过了右房。她渐渐地不笑了。打开油罐,空的;揭开米缸,就要见底儿了;谷仓里已没有一棵谷,仓口的挡板搁在一边,上面印着一圈干枯的鸡屎。堂屋里没有“神柜”;五把椅子,有三把缺胳膊少腿;桌子面上有一个孔;地面凸凹不平。最后,我们来到屋南头,只见一根柳柱子,牢牢地撑住山墙的檩子。而草屋顶更是东一块西一块地盖了十来块或灰或红的机瓦,仿佛打满了补丁的裤子,刚才站在台阶下打量小院的她能没有看见这些吗?
我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叫化子,待会儿,你把灶门口收拾一下。你以后要记住‘穷灶门,富水缸’。”
然后她摸摸我的头,向外走去。我木木地看着她,看她走过院子,看她走下台阶。临转弯时,她忽然停住了,又转身向我走来。她走到我的跟前,蹲下,用头上的簪子量了量我的脚,站起来时,又朝我笑了笑,眼里像有泪光在闪动。
她走了。
又过了几天,媒人来了。媒人对我父亲说:“大兄弟,那女人改主意了。那女人,也有三个孩子。你别怪人家。”然后,她把我抱在桌子上,从胳肢窝里拿出一双新鞋子,一面为我试穿,一面直夸那女人鞋做得好。
那鞋做得就是好,灯心绒面,千层底子,底子上还绣着几朵牡丹花。但我却嘴一瘪,伸长脖子哭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