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拉米苏 发表于 2019-6-24 22:53:04

石牌乡路

1

清明回乡,一条宽三米五的水泥路从家门口修到田野中央,连绵阴雨耽误了工期,路只修一半。前不久,村里的吴书记说,路修好了,直通对面的檀屋。

路通了,最开心的是我母亲,日头一落,我的二奶陪她一起去散步,回来入梦更香。

母亲健步的这条路,四十年前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

那时的路,是由逼仄的田坝、地坝和塘坝相连起来的,间或有沟渠和缺口,有些地方仅能容足。

夏日,一场疾雨,放学的孩子赤脚踩着稀泥徐行,一种轻轻的痒,一种微微的滑,一种淡淡的凉,沁入心田。从小泥巴里摸爬滚打的孩子,一步一步,脚落到实处,很稳。突然,领头的孩子作精怪,猛一驻足,后面的人四仰八叉地躺在田里,浑身是泥,笑声便抖了出来。画家黄永玉先生说:“贴着土地过日子,有个好处是,摔也摔不到哪儿去。”是啊,泥巴里长大的孩子,摔摔打打算什么呢?

我们就在一场雨的停落之间,在小径的起伏之间,在善意的笑骂之间,把童年融进湿漉漉的岁月。

新雨初晴,日色斜照,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白花蓝花红花黄花,星星点点,烂漫地散落田沿,与绿油油的水稻争荣,甚是生趣。还有,青蛙探头,水蛇横行,老鳖挡路,亦时或一见,也是炎夏的乐事。

暑尽天凉,二三里长的小路,草瘦苗枯,野花零落殆尽,星露水下来了,脚上的布鞋很快就彻湿的。到了教室,小伙伴们一齐脱下拧得出水的袜子,满地狼藉,谁也不嫌谁的味大。待冻僵的双脚慢慢苏醒,一群孩子钻到教室的犄角挤暖,校园立马少了分死板,多了分生气。

通往檀屋的路上,有棵狗橙树,立于荒岭之上,很大,树冠开张如伞盖,落落大方,没有搔首弄姿的小家子气。一到秋天,树上坠满黄橙橙的果子,果如其名,不尽浑圆,样子极拙,味酸涩,有香气,数十步外,摄人眼目。

霜晨月夕,气象万千。那些年,上学放学,这条路每天要走四趟,一次次归来,一次次归去,归来归去,宁静,幸福,而慵懒。


2

比起黄土包上蹒跚迈步,田地坝上跌跌撞撞,水塘边摔跟头,家门口的公路算是康庄大道。



公路是砾石铺就而成的,铺得很均匀,远看像一炉灶灰,遇风飞沙走石,遇雨路基蹋陷。那个年代,每个公社都有道班,十多里设一处,负责公路的养护。常常见到这样的场景:工人们一边把滚落到两旁的石子归集到路中间,一边填充坑里飞出去的石头。我二爹那时最羡慕两个人,一个是高士邮政所送信的小胡,另一个是毛安道班的老聂。用他的话说,日他奶奶的,发个报纸扫个马路也能吃“国家粮”。

公路两侧长满灌木杂草,开着各色野花,汽车在七高八低的路上,行进艰难,喘着重重的粗气,有时嘶吼有时窒息,远远近近重叠呼应。冬日雾大,能见度只有二尺,漆岭,高士岭,二甲岭,红旗岭,平日摇曳生风的人家,覆盖得看不到一片砖瓦。

灰蒙蒙的路,风吹过,吹开多少明净的心窗。从丘陵到圩区,从圩乡到湖乡,一条二三十里的路,首尾景致大不相同。路这头的毛安高士武昌,草木华茂,人畜两旺,路那头的赛口漳湖莲州,河清水秀,渔舟唱晚,菱角藕茨,鱼虾野鸭,一切很新鲜。

这条路,人稀,车少,大客车每天也就两班,一班从毛安开往赛口,一班由县城开往赛口。偶尔见到一辆帆布篷小吉普,那是干部坐的车,车轰隆隆地驶过,我们远远避让,尘土飞扬如同浓雾。

更多的是人力车。

当年送粮运肥全靠手推车,推车是木制的,横宽达六七尺,重量全凭中间的大轮子支撑。推车时,人腹、背、腰、腿、脚、手、臂都得协同使劲,不能稍懈。农村有一句话,推车不用学,屁股两边抹。说的就是身体要保持平衡。乡路崎岖,况有几里之遥,许多人回来,都闪了腰。在村上,你只要看到谁腰上贴着狗皮膏药,就知道是推车夹紧了屁股。

木制的独轮车后来换成了橡胶轮子的板车,拉板车人的肩上跨根粗绳,出劲往前背,后面的人搭把手,车子跑得欢快。白天,常见这样的运输车,一包包水稻,一包包水泥,获利无多,但很辛苦。

到了晚上,忙生计的人络绎归来,公路上无车,无灯,无鸣,黑魆魆的。月光清极,乡邻们坐在一起,说起狐仙鬼怪的事,比如,对面的喜郎山有豺狼出没,花园林场有娘娘夜行,这条路阴森可怖。

乡路叫窝甘公路,全长20多公里,从窝枫岭到路甘,横穿小半个望江。路上,有许多白色的石碑,碑上刻有数字,有里程碑的意思,我家门口好像是9碑吧。


3

说到窝枫岭,让人联想到成团成簇成片的枫树林静静地沐浴在夕阳之中,有的金黄,有的暗红。窝枫岭小有名气,还真不是因为枫树,这儿乃由望入怀的官道,望江通往安庆、合肥等地的要塞。

窝枫岭因路而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车小车途经于此,当地人开了不少的饭店、修理厂、小卖部,曾经富甲一方。小傅的家便在此。小傅的父亲是当地人,母亲是怀宁雷埠人。小傅从小不是念书的料。混到初中毕业,父亲给他三条选项:学电脑、学汽修理、学做裁缝。小傅想都没想,选择学电脑,原因是学电脑的女伢多,说不定,能骗个烧锅的回来。父亲看出了调皮儿子心怀鬼胎,最后,增加了第四个选项,让他跟舅舅去大连做木匠。

很多人,外面走一圈,又回来了。小傅闯过江湖,见过风尘,赚一点血汗钱,觉得没什么出息,便和几个木工瓦工油漆工商量,搞起了装潢,慢慢地,摸到门道。如今,在郑州、合肥等地开了三家装潢公司。白胖白胖、稚气未脱的小傅成天被一群大学生员工喊作傅总,眼神里藏着某种心虚。这个有点扯远了。



窝枫岭右拐,经雷埠、李杜、麻塘湖水库,不远处便是石牌。石牌当年是怀宁县城,我们眼中的大城市。

有一年腊月,村里分红后,队长安排各家去石牌看戏,我第一次去了大城市。从家门口的公路,坐上拖拉机,摇摇晃晃,两三个钟头才抵达石牌。再摇摇晃晃,回来已是深夜。


4

比起石牌,望江县城离我家更远。后山僻远落后,去县城每天就一班车,还不是始发,也不准点,有时误点,变成了无点。

我上大学的时候,得从石牌搭车,提前一天买好票,翌日一早,坐上两个多小时的三轮车,才到怀宁汽车站。八九点钟的样子,客车缓缓启动,一路上停停靠靠,上上下下,到月山已是十一点多,司机把车头潇洒地一拐,路边饭店的老板娘露出狐狸精似的笑。

吃罢午饭,接着上路。日头殷红,路上风景并没有多少新鲜之处,公路,庄稼,房屋和人群,甚至还有从未见到过的汽车和高楼,都好像平淡无奇。

寒假归来,从合肥搭上开往望江的班车,颠簸五六个小时,一个急刹,车停在窝枫岭。鸦滩和赛口是两个区,区间没有直达客车,运气好的时候,有顺路的三轮车。三轮车在石子路上开得还算灵活,但缺乏弹性,震动大。倚身在暮色里,十多里的路,到家震得蛋痛。

路再远,回家便好。纳兰性德有一首著名的词《采桑子·九日》:“深秋绝塞谁相忆,木叶萧萧。乡路迢迢。六曲屏山和梦遥。佳时倍惜风光别,不为登高。只觉魂销。南雁归时更寂寥。”乡路迢迢,故园风光正好。


5

十年前,窝甘公路全线改建扩建,夯实了路基,平整了路面,浇注了水泥。路好了,附近村庄搬到了公路两侧。慢慢的,车多起来,扬起烟尘滚滚,尤其载重的大卡车经过,附近地面和墙壁都在抖动。王金冲一直没有搬,老人们说,再热闹的马路也不去,就喜欢这小地方,“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大有“任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意。

村口到公路还有一截,大概四五百米,田坝连塘坝,塘坝接山坡。这段土路,拖拉机、板车、自行车、摩托车、汽车驶过,留下道道深痕,雨天常有车子深陷泥潭。



下冬天,父亲默默地清理掉废墟上的瓦砾,雇人拉来几车石子倒在上面,虽不是工程如山,也花费了不少心血。六年前,这条路列入省里以工代赈项目,从此告别泥泞。

泥洼之地,竹杖芒鞋;回首萧瑟,无雨无晴。短短几年,乡路通县道,县道通省道,连接安九公路,并入济广高速。路,绵延不绝,路,无尽无休,其远不知几千里几万里。

小路走险,大路通天,一条条路,就像我们的一生。


6

据说,猫如果离家的距离在半径12公里左右,一般都能找到回家的路。狗的嗅觉和记忆更灵敏,甚至在更远的地方找到家。人不一样,再远的地方,千里万里,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最近读英国作家马克·哈登的小说《啄木鸟与狼》,看到这样一段话:“无论离家多远,过去生活里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总会一路跟随,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把你打回原形。”小说的主人公克莱尔即使身处太空,醒来的刹那,都以为又回到了那所度过生命前七年的大房子里。

马克·哈登的另一篇小说《窒息》写到几乎环绕世界一整周的卡罗尔,每次在梦境与现实交织时都会重返四十年前的童年,都会忆起厨房间难闻的油烟,以及如何急迫地逃离到远方。

小说引动了我的一点乡情。

“所有的成年人都曾经是一个孩子,只是我们忘记了。”长大后的生活,其实是从童年少年开始的,宽广的人生之路与最初出发的地方分不开更割不断。天涯羁客渐行渐远,多年以后,当我离开乡路越来越远,回家的渴念却越来越急切。忽然明白,我们真的不需要什么诗意的远方,只要踏上归乡路,就心满意足。

作者:吴金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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