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好玩处——瓦瓷黄土场子
作者:曾绍立刚写出这个题目,有关儿时的记忆就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从脑海中闪过,或清晰、或模糊。令人不仅感慨,那真是一个虽不富裕却充满快乐的年代。
80年代前出生的瓦瓷滩人,估计对陶器厂晒土的或大或小的黄土场子是很熟悉的了,当然还有或深或浅的黄土峒子。
陶器厂的黄土场子就跟工农大队生产队用来打粮食或晒粮食等用的场地(禾场)一样。禾场多是紧挨队里的仓库屋,抢雨方便。禾场宽阔平整,通风向阳,夏秋季节,禾场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每当收割季节到来之前,生产队的禾场就提前整好了。整禾场要在一场细雨过后,抢墒进行。用铁耖子浅浅地耖一遍,再用石磙一遍遍地碾压,压平整、压结实,压得禾场表面像一张皮似的光荡。晚上挑水泼一遍,第二天清早再次碾压,称为“收浆”。泼水不均匀的地方,撒些草木灰,免得稀泥粘糊石磙,导致禾场的表面凹凸不平。磙架上绑些活树枝,用于填实丝缝。牛脚板印迹是一个很难清除的问题,所以,生产队在整禾场时,多用体重较轻的黄牛拉石磙,有时也用人拉。农民,到了手的就是收成,平整结实的禾场,能使打下的粮食颗粒归收。
我家出门到猴宝山、到何荡,都得经过陶器厂黄土场子,天气晴好时,黄土场子常要晒土。
黄土场子分布在李堰、破堰和我们工农四队的邓坑、八亩附近。早晨,太阳一出来,陶器厂人就会手持铁锨、榔头,来到黄土场子,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凸出难看的那些土疙瘩,抡起榔头,细细捶下去,黄土块或大或小,或干或湿,混在一起。拿起铁锨,弯腰一下下铲起来,均匀铺晒在平整的场面上。拿起榔头,敲碎土块疙瘩,使其变为碎末,吸收光热,尽快干起来。急躁些的,索性挥动手臂,抡起铁锨,啪啪啪,啪啪啪啪几下,使劲儿拍打,松软些的即刻粉碎了。
晒着的土,面上干了,底下湿着,得翻翻、捣腾,使干湿部分相互参和。天气暖和的春夏,阳光普照,大地一片明亮,人们就用工具去翻土。带着翻晒黄土的工具哔哒哔嗒沿路来到晒场的黄土跟前,随意从这头或那边走进去。来来回回转圈,任意绕花子。一寸左右厚的土,沿脚背散向两边,像耕种时留下的犁沟。一天得翻两三遍,才能干好。
夏天雨水多,地上湿,晒不了土,显得很紧缺。阴阴雨雨十多天,太阳不出来,攒在屋檐下的干土用完了,只得停工待料。
天长日久,黄土场子的地势明显就低了,成了一个坑沟,里面高低不平。有的地方形成一座座土丘,就像一个大迷宫,我们一伙孩子在那里捉迷藏,玩枪战游戏。或坐靠在土丘上晒太阳。那个时候,夏天暴雨过后,土场子里就会积很多的水,像一个小湖,水虽然不清,但丝毫不影响我们戏水的乐趣。中午大太阳照着,水热乎乎的,一伙孩子脱了衣服,扑通扑通的跳下去,水更混浊了,但谁也不在乎,仍旧把头都钻入水中,冒出来时,头发都是黄的,把脸一抹,露出的是开心的笑,胜利的笑。
在瓦瓷滩,不管是干土,湿土,还是尘土,泥土,都在承载着陶器厂风霜雪雨,迎送着陶器厂兴衰枯荣,是炊烟的根,村庄的魂。
我们对童年的情感大多源自于对那段简单、快乐生活的怀念和眷恋。对于出生农村的人而言,在童年的回忆中,露天电影是一个不得不提的话题。
记得小时候瓦瓷滩放电影,刚开始都是在“烘笼子堰”坡上的草场子,后来陶器厂的黄土场子扩大了,放电影、唱戏都在黄土场子上。
人们不会忘记,电视出现之前的农村,通常一有电影便成了村里一个特大新闻,一会儿就会人人皆知,大家都像过年过节那样兴奋,空气里到处弥漫着幸福的味道。
不多会儿,白底黑框的银幕树起来了,高音喇叭嘹亮的音乐放起来了,那是村民们心中快乐的旗帜和幸福的号角。人们平时再忙,这时也会早早收工,提前回家煮饭喂猪,收好晾晒的衣服,唤回在外的鸡鸭,这一晚,似乎任何事情都可以放在一边,整个村庄都被一层喜庆的气氛所笼罩。孩子们则小鱼似地在炊烟中穿梭,追逐在放映人身后打听片名儿,又飞奔着告知各自的父母。
夜幕降临,人们胡乱地往口袋里塞几把炒蚕豆炒瓜子,在薄薄的夜风里,扛着长条凳,拎着小板凳,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等待电影开映。
那时一场电影,往往能吸引周边几个村的村民,有人甚至步行一个多小时赶来。除了看电影,人们对那个像纺纱机一样的放映机,同样有着浓厚的兴趣,都觉得很好奇,大家像看魔术一样观摩放映员摆弄机器,内心满是激动和崇拜,常常以能和放映员说上几句话为荣。放映员当然自带优越感,手上耳朵上的烟都是村民们源源不断供上的。
我们那时心目中最理想的职业,就是当一个电影放映员,那简直是有趣、实惠、体面的完美组合了。
调试完以后,天色暗了下来,放映机“吱吱”地转动起来,一道光束射透黑暗,打到宽大的银幕上,无数小虫子和飞舞的尘埃在光束里舞动。淘气的孩子们踮着脚站在小板凳上,把头使劲向上挺,使劲挥舞着手臂,做出各种造型,让银幕上出现自己的身影,满足一下自己的表演欲望。每个身影的舞动,都蕴藏着一份光影的梦想,此时的银幕就是离梦想最近的地方。
电影正式放映前,往往要放一两部“加映片”, 不像现在电影开映的前几分钟都被商业化广告所占据。一般加映的都是宣传科学种田知识的纪录片,人们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绿油油的秧苗一眨眼功夫就长高了一大截,随即又可以收割了。观众里有人说这是“快镜头”,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但在孩子看来,放这些东西纯属浪费时间,盼望着早点放完。
电影正片的片头划过夜幕时,放映机前的白炽灯就熄灭了,同时熄灭的还有嬉戏打闹声、咳嗽声、家长的喝斥声,那些片刻前还在满场乱窜的孩子们,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安静地偎在父母跟前。没有凳子的村民,席地而坐,一双双纯朴的眼睛盯着银幕,像是面对自家的一片麦田,一脸的认真,一脸的严肃,也是一脸的投入,除了放映机的运转声,全场没有一点儿声响。
随后,银幕上的好人坏人粉墨登场,人生的悲欢离合相继上演。大家屏着呼吸,盯着屏幕,情绪很快就被带到电影里,跟着剧中人主人公且悲且喜。看到坏人有了恶报,人们会情不自禁地鼓掌。当汉奸特务出现的时候,人群里有人痛骂,当英雄人物牺牲的时候,人群里有人叹息。
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一部电影中漂亮的女主角在母亲坟前哭得死去活来时,全场的人也跟着泪雨纷飞。这时,突然有个中年人站起来大声说:“哭什么,这都是假的,是演戏呢!”大家这才清醒,嘿嘿地笑着,都有点儿难为情。
电影放映过程中,经常会突然中断,有时是因为倒带子,有时候是因为放映机出故障,有时是因为胶片断开要接上。银幕上的画面消失了,现场陷入一片漆黑。待放映员手忙脚乱好一阵后,银幕“刷”地一下亮了起来,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
看电影最怕刮风的天气,风大的时候,银幕被吹得像帆一样鼓了起来,上面的人物都歪七扭八变了形,看也没法看,走又舍不得,纠结得要命。
有时看着看着会突然下雨,但谁也不愿离开,纷纷拿出事先准备的草帽、旧衣服、或者一块塑料布披在身上。雨越下越大,放映员就用雨衣裹住放映机,像裹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坚持播放,但实在无法坚持了,大家就只能作鸟兽散。有些讲究的放映员会承诺隔天重新播放,大家心里便得到极大的安慰。
那时时兴“跑片”,几个村同时放映同一场电影,胶片就要有人按放映的时间送到各个放映点,有时候放映点相距太远或因放映时间重叠,一盘放完了下面的片源还没有到,放映员只能把放映过的胶片再放一遍,人们也不急不恼,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人们最喜欢看战斗片,每当银幕上 “八一电影制片厂”闪闪的红星出现时,总会引来满场的喝彩和惊叹。像《地道战》、《铁道游击队》、《英雄儿女》之类,大家百看不厌。人们的兴趣似乎更在于看电影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好在那时的电影很照顾观众,只要演员一亮相,就能知道谁好谁坏。看了前面的剧情,就知道后面的结局。不像现在的谍战片,好人坏人都潜伏得很深,剧情让人提心吊胆、无比抓狂。
如果是抗日题材,那嘴上留着小胡子,说话颠三倒四的准是小日本:“小孩子的过来”“花姑娘的,大大的好!”那梳着很油的三七小分头,斜挎着匣子枪的准是个汉奸:“太君,高,高,实在是高!”“老子一枪毙了你!”那一脸正气,长着一张国字脸的准是共产党员:“人民万岁,共产党万岁!”偶尔出现一部好坏不怎么分明的,譬如地下党的,观众中便起了大恐慌,一切都似乎乱了套,个个屏息凝视,把所有的担忧和焦虑都投向了银幕,有性急的便忍不住打听起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来。一番骚动过后,终于分出了些眉目,大家便长出一口气,脸上泰然了很多。
一部战斗片放完后,大人们总要和小孩子们开玩笑,说银幕底下有弹壳,小孩子们便信以为真,争先恐后地去找,一番苦寻后自然是一无所获,他们灰心丧气回来时,又遭来大人们一阵哄笑。如此几番,孩子们才明白自己受骗了,于是再去骗那些比他们更小的孩子,农村的孩子就在这善意的欺骗中一天天成长起来。
直到电影放完,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完”字,人们才看着“演员表”,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此时,抬头可见天边的明月,侧耳可听蛐蛐的歌唱,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不时在身边漫舞,扑面而来的是庄稼淡淡的清香,在夏夜凉爽的风里,大家纷纷汇入不同方向的纵队赶回家。走夜路也快,后脚踢着前脚,几里地不多会儿就到了。
慢慢地,狗也不叫了,月亮躲进云层,村庄像荡漾的湖面,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孩子们又有了谈资,争相学着片中人的口气说话,折几根芦苇做成机关枪的模样,“哒哒哒”地模仿扫射的声音,手脚并用学侠客飞檐走壁,你提示一句我补充一句,等于把影片回放了一遍,说着笑着叫着跳着,转眼就到了学校。
如今,人们已经有更多的娱乐和消遣的方式可以选择。电视频道多得数不清,令人眼花缭乱、手足无措。人们甚至拿着手机和平板电脑,便可随时观看海量影片。偶尔坐在电影院里,已经很难寻觅当年那种温暖而甜蜜的感觉。面对那些大投入、大场面的巨片,观众们吃着爆米花喝着奶茶,惬意得有些漫不经心,银幕上依然上演着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但空气中已没有了那种苦中作乐、真实确切的幸福感和满足感。
那时,我们看的,不只是一场电影。
除了看电影,小时候一听到村里有戏团表演,就会立刻搬上小凳子跟着爷爷奶奶去戏台看戏。
记得70年代末,在黄土场子看了几场花鼓戏,有“站花墙”、“卷席筒”等。在那个年代,电视机还没那么普及的时候,看戏成了很多人最喜欢的一件事,每次怕抢不到好位置,总是很早就搬凳子去占位置。看戏时孩子们都爱坐在懂戏的老人身边,一边看,一边听老人讲戏里的情节,很过瘾。
小时候都有过跟着家里长辈去看戏的经历。以前看戏的人多,场面也大,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抢位置。现在,娱乐项目多了,看戏的人少了,大家的热情大不如前了。
露天戏台
脚下的泥土生生不息繁衍着人间好戏
当然也不乏苦情悲调
好比在四季里轮番更迭的
粮食与草芥,花事与棘荆
它们的登场和谢幕
戏台不比祠堂严谨
但一定会高出尘埃
至世间齐胸处
至齐心处
便于让戏突出于我乡间的空旷
又便于让我的乡亲无遮无拦地看见笑和悲
终会曲终人散
台上台下,各自出戏,原路返去
孤月,繁星,戏台,空地
还有想趁人去台空
再逗留片刻的我
怯生生登台,站定
台下空无一人
台下人头攒动
琐呐起,鼓点起
我水袖一甩
娘呀,儿恨当初逐名利,归来却是鬓发斑白
现如今,瓦瓷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的土房成了砖瓦房,以前的黄土场子也被复垦成了农田。
黄土场子曾是瓦瓷滩人生产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一个时代的特征,父辈在那里留下了辛勤的汗水,我们却在那里留下了快乐的童年。
再写几句
有朋友问我,为何老写一些回忆文章?
我觉得,回忆其实是一种不自觉的自觉行为。
时光能沉所有往事,有屏蔽痛苦、忽略平淡、放大快乐的功能,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回忆总是美好的。正如本文中所言:“那时,我们看到的,不只是一场电影。”现在看电影早已不值一提,有些东西却再也看不到、体会不到了,但记忆尚有余温,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在回忆的仓库里划一根火柴,再次点燃和激活这些“回不来的美好”呢?
回忆是我们的根,是我们内心最底层的颜色,是挽不住的芳华,是留声机上转动的旧唱片,这种“静下来的力量”,时刻提醒我们,要以更好的姿态善待生活、期待未来。我一直坚信,生活很美好,值得去奋斗。我们都是含泪奔跑的人,别扯那么多,跑起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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