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瓷滩
作者:杨秀清(一)
母亲抱出一只一尺来高的坛子,说,这是当年你哥留下的。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淌出无数忧伤。她用手摩挲地着坛子,继续说,这只坛子真的好,色泽、形状,十几年了,它还是这样。
母亲慢慢地揭开坛盖,一股时光的味道荡出来。
母亲低头轻轻地闻了闻,说,明天,你就将它带给你哥。母亲说话的声音不大,轻轻地。轻轻地语调让我的心幽幽地疼,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母亲。
母亲将坛盖盖上,如同抱着孩子一般地将坛子抱在怀里,说,瓦瓷滩窑厂的贺厂长那里还有一个,我想着终究是你哥的遗物,还是抱回来的好。
好。说完这话,那个我一直想要去忘记的瓦瓷滩,此时却像江水一般涌来。
瓦瓷滩是汉水边上的一个村子,经过历史变迁,演变成了一个管理着四五个村子的片区。远些时候,这里江水泛滥,长年冲积,淤塞成滩,滩地里又长了些芦草,看上去像一处蛮地。不知是在哪个朝代,来到这里居住的人发现滩边不远处高岭上的土,可以烧制瓦瓷之类的东西,所以这里就有了二者合一的瓦瓷滩之名。据瓦瓷滩上的老人们讲,皇帝朱元璋在为父亲守灵时,用的就是瓦瓷滩烧制的灯盏。灯盏点燃,孝期不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瓦瓷滩占据着比较重要的交通位置,因为它处在汉水的中游和下游之间。瓦瓷滩北上有钟祥县城,南下有沙洋县城,解放前这些县城都没有修建大桥,因此处在两县之间的瓦瓷滩不经意间就有了热闹的渡口。当年红军从汉水东边过江来解放江汉平原,就是从不会引起国民党注意的瓦瓷滩渡口上的岸。1979年,政府在瓦瓷滩这里兴办了一家生产陶器的国营企业,不过是汉水边上管理着三四个村子的小片区,立马变得和城镇一样繁华,然后许多窑货就从瓦瓷滩渡口上船从汉水运输,北上南阳,新野,襄阳;南下潜江、仙桃、洪湖。
在瓦瓷滩,老师都会跟学生讲起瓦瓷滩的历史。我们的化学老师说,陶器的发明是人类最早利用化学变化改变天然性质的开端。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们透过教室的窗子,看到外面几十米高的三根烟囱正朝着天空吐出灰白色的烟。很快,这些烟钻进蓝色的天空中就不见了。我记得初三快毕业的时候,身为班主任的化学老师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们读书就是为了离开瓦瓷滩,走到外面的世界,可是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曾经生活过的瓦瓷滩是多么美好,它有渊源流长的汉水,它有发出清脆声响的陶器,它有高大的树木和好看的花朵,它还有那些散发着清香的泥土。听到这些话,我们一个个偷笑老师的矫情。
现在想来,确实如此。瓦瓷滩因为人的居住,久远前的荒蛮之地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变得秀美动人。北边的桃林,在春天开出烟霞般的花朵;西边的莲湖,在夏天开出娇艳的莲花;四季常绿的香樟、开着白色花朵的槐树、结着密实果子的桑树立在瓦瓷滩人家的房前屋后。
从瓦瓷滩渡口西行两三里路,就是瓦瓷滩街集。瓦瓷滩街集上的人家,多是依靠窑货生活,不是准备着板车帮忙拉货,就是有自己的私窑生产窑货,还有的就是国营窑厂的职工。有着数千年生产窑货历史的瓦瓷滩,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当地人谋生活的手艺。这门流传数千年的手艺,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推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期。这里的住户们赚了钱,就盖起了有别于其它村子的房子。青砖大瓦,飞檐翘角,前庭后院,许多房子都修建得都有大户人家的气势。
因为窑货的交易,这里有了人们日常需求的其它店铺:有炸油条、油圈的早点铺,有摆放着木椅的剃头铺,有燃着熊熊烈火的铁匠铺,有摆放着八仙桌喝茶聊天玩纸牌的茶馆,有挂着花色布料的裁缝铺;还有粮站、供销社……那些从远处到来进货的客商们,也会把远处的商品带到瓦瓷滩。这样,瓦瓷滩很容易触摸到城市的气息,城市里流行穿什么,用什么,这里也会有。这里的住户们要比附近村子的村民们要富足;这里的女孩子没有经过多少风吹雨晒,也比真正乡下的女孩子白净。
汉水下游的入处是省城的汉口,有人渡船来到瓦瓷滩看到这里热闹非凡,止不住感叹:瓦瓷滩像小汉口咧!瓦瓷滩的人很喜欢这个称谓,它带有强烈的表扬性质,很快瓦瓷滩的人就以小汉口自居。
我们瓦瓷滩就是个小汉口。我们瓦瓷滩什么都有。
去到老河口,不如看看我们瓦瓷滩这个小汉口。
……
虽然瓦瓷滩是个热闹的地方,可是这里的年轻人还是不甘心留在这里,比如罗蒙蒙。罗蒙蒙是一个在瓦瓷滩长大的女孩子。罗蒙蒙喜欢听外面来的人,谈论起外面的世界,更喜欢听外面来的人讲起真正的汉口。罗蒙蒙听出来,真正的汉口与瓦瓷滩是有区别的,就连不远处的石牌镇与瓦瓷滩也是有区别的。瓦瓷滩到底不是城市。
1985年,罗蒙蒙正好18岁。这是一个女孩子长开了的年龄。
罗蒙蒙有一头长长的头发,她并不扎起来,也不是简单披着,而是在前额处的左右两边别了两个彩色的发夹,鼓出两个发髻。很多年后,当我看过电影《乱世佳人》,看到少女时代斯嘉丽的发型,一下子就想到了罗蒙蒙。不过,斯嘉丽的头发打着卷,罗蒙蒙是直发;斯嘉丽的眼睛是绿色的,罗蒙蒙的眼睛是婴儿般的嫩蓝色。那些从外地来进货的客商,有年轻的看到罗蒙蒙,就会主动与她交谈,交谈几句,见罗蒙蒙对城市感兴趣,就说道,要不有机会,我带你去汉口,那里可是真正的城市。
罗蒙蒙头上的发夹就是一个说话好听的年轻商人赠送的。那个年轻人还说,下次来就会为罗蒙蒙带来一件漂亮的连衣裙。
年轻人看着罗蒙蒙说,你穿上,一定是瓦瓷滩最好看的姑娘。
罗蒙蒙带着妹妹罗荣荣去渡口等那个年轻人。两个少女坐在汉水边,身影美得像幅画。水风一阵阵吹来,霞光从她们的身后照到江面,看着涌动的江水,仿佛要把她们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罗荣荣问姐姐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年轻人?罗蒙蒙面带羞色,说,不是,我等他带来的连衣裙。
罗蒙蒙的父亲罗长发可不喜欢女儿与外地客商们走得过近,罗长发觉得那些人流里流气,不真诚。瓦瓷滩上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那些外地来的商人,花言巧语哄了瓦瓷滩的女孩子,最后女孩子肚子大了,那个商人却是不见了人影。女孩子就带着几个月的身孕,投到了汉水里。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尤其是那些跑江湖的男人,嘴一张,四处撒蜜撒糖,四处惹祸根。
罗长发有罗长发的打算。
虽然罗长发有祖传下来的手艺混生活,但说到底,窑匠这门手艺还真不是女孩子们干的活。在罗长发那辈,上面有四个姐姐,只有他一个儿子,嫁出去的姐姐们没有一个完全掌握烧陶这门手艺。只有罗长发,从选泥、打胚到烧出成品,无不精通,并且打窑、修补陶器的活,他都会干。只可惜,罗长发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虽然都生得标致,但两个女儿都对烧陶不感兴趣。对烧陶不感兴趣的大女儿罗蒙蒙又不会读书,上完初中就呆在家中,跟在父母身边打打杂,跑跑腿。还在读书的小女儿罗荣荣也不想继承父业,她说她一定要读出去。所以罗长发就萌生了一个想法:那就是为罗蒙蒙谋一个自己满意的上门女婿。(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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