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烟火味的石牌后院(作者:雪晴)
讲过了前庭,那我家必定是有后院的,不仅有,而且是两个。如果说前庭是琴棋书画诗酒花,那后院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了。
两个后院,一个有井旁猪圈,一个有下水道边穿过整个天井的晾晒铁丝。最爱后院的那口井,它是集众街坊之力花三天时间用机器挖掘打成的。盛夏来临,往布满铁锈的井口机械里浇两瓢引水,压下去,倾刻间热情地回报来地下沽沽的清泉,用盆接、用桶接或顽皮地用小口玻璃瓶接,幽幽然一丝清凉是自来水永远也无法获得的赞誉之词。那西瓜的甜、凉面的爽和洗脸毛巾的润任由着这口井水姿意发挥到极致,从此冰箱是路人。
单间猪圈永远是干净干燥着的,角落里铺就一层厚厚的新鲜干草,那是猪的黄金卧塌。有一年喂了一头约克夏猪,很外国的名字,它全身白色,耳向前挺立。过年前赶出街到搬运站附近宰杀,引得行人驻足称奇,估计有三百多斤,白白胖胖着憨态可掬,很有风度地在青石板街道上踱着步,象古戏里出征前的将军,我都不忍心催它,好想骑上去显摆显摆,又怕它踢我两脚,回来时肉都铺满临时搭成的木桌上,占了整整一个后院,母亲认真挑选着可腌制的两大块上好原肉,搭配些湿漉漉的猪下水,让我和三姐速速拿去,一个送往集街尽头的奶奶家,一个送往火神街转弯处的四婆家。
中国人的亲情都融化在食物里,而中国人对朋友、街坊邻里的感情也是相互串门时吃出来的。
过街对门有个叫青青的孙媳妇,二十来岁,长得窈窕极了,一双萌萌的大眼晴,皮肤是高贵的白,唇间是天然的红,象画上走下来的女子,她只要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足够美丽的,可不能听她开口,一讲话声音象水缸边无意间划过的碗。她经常过街来找小八、九岁的我聊天,怀孕了老想吃东西,见着什么食物都觉得香,住在婆家又不好意思时时吃零嘴,只能等到开饭时才正儿八经地一日三餐。母亲看在眼里,并不点破,以请她帮忙到灶堂添柴加火的名义,喊进后院旁的厨房偷偷打点牙祭,往她嘴里塞几颗炒成墨青色没有品相但回味绵长的蚕豆颗子或让她匆匆吃下半碗加点糖的隔夜米茶。
我放学回家从不需要带钥匙,大人们没回来,家门还没开,我就会自然而然地跑到对面李妈家,有肖婆婆、杜妈的青青家或再远点的陈大妈家待会儿,遇上饭点,街坊们真心招呼着,不论好菜歹菜,也是端起碗来就吃。
虽然我对父亲的记忆仅仅停留在十一岁以前,但威严十足形象并不单薄。有客人来时,父亲总在堂屋里喊:“老幺,来倒茶,你xx爸来啦。”、“老幺,开门克,看哪个来哒。”倒完茶,照例寒喧几句后,大人们讲话是不宜插嘴、也不宜旁听的,自觉地走开,不是到四间厢房内或藏放小说历史书、毛主席像章的阁楼上,就是去厨房或后院。
来的客人中印象最深的有三个。
一个是朱三爸,家门的长辈,很有学问,坐在堂屋内的木椅子上,手中摊开一份《人民日报》或《参考消息》,和父亲边读纸上文字边讨论时事政治,再后来经常拿一叠厚厚的手稿,嘴里念叨毛凯、毛凯什么的,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朱三爸就是朱哲平,和毛凯一起出生入死打土匪的老革命英雄。
另一个是温文尔雅的张医生,时任石牌镇人民医院院长,微胖,我喊张大爸,进门就会说:“老朱,今天血压怎样啊,让我来量量。”边说边拿出一头是亮晃晃的金属圆铁的手动量压器,多年来我对医疗行业最高深器材的认知仅仅局限于它。
还有一个也姓张,不过是平辈,只能叫张大哥,他可不是找父亲的,是小哥的发小,只有等远在外地求学的小哥寒暑假时,张大哥才会来,长相白净,举止腼腆,说话轻言慢语,但句句得力。他后来经过自己的不懈努力,成为了石牌镇在中国颇具盛名的电视连续剧导演、制片人。
剩下的客人里,不是亲戚就是父亲的领导或搬运站一起扛过包的工人兄弟,有时在家吃饭,有时不吃。
母亲能干地独自炒菜做饭,很少要求子女帮厨,若留下吃饭的客人实在太多,哥哥姐姐们则会懂事地主动打下手,忙不过来时才叫我去倒洗过菜的脏水,所以我不会跑远,多半是在一墙之隔带浓重烟火味的后院边玩边待命。
客人们吃饭时,我是没有资格传菜的,这些都由哥哥姐姐们做,穿过的走道又窄又凹凸不平,怕我不小心洒了,顶多让我当个拖桌子、搬板凳、斟酒的女“小廝”。
有时一、两个不胜酒力的客人,会借口“我到后院透透气”,来到下水道旁几声隐忍的呕吐,听到一阵"哗哗"的冲水声后,回堂屋时已满血复活,又可以谈天说地、把酒言欢了。
有一年买了台荷花牌单缸洗衣机,还算当时倍有面子的家电,安放在前庭,从此家人从搓衣板的繁重劳动中解脱出来,洗过的衣物长长短短,仍会晾晒到后院来不及生锈的铁丝上。
马咏梅是我初中同桌,为人很好,性情温和,因长相过于平凡,不熟悉的人根本就体会不到她的善良温柔的。她非常勤快,是她母亲不可或缺的好帮手。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约好把她家的衣物抱到我家来洗,看到洗过床单的洗衣机桶里水都不换,又把她的被罩放进去,她讶异道:“这、这?”
“这什么这,我妈说的,脏水不脏人,东西放进去洗,不用换水的!”
后来母亲知道了,责怪道:“苕娃子,我说脏水不脏人,不是指用洗衣机洗多少东西都不换水啊!”
难怪那天晾干的衣物硬梆梆并不干净哩,原来是我干的糗事。
曾经荆门报纸的一位德高望重的总编,选中了我的几篇文章,想让我介绍自己在文学方面的成就,我思忖半天自己既非横空出世的写作奇材,又非金庸小说中有幸被哪位绝世高手指点过的江湖隐士,此前竟无一份作品,不禁羞愧难当,无言以对。
前几日微信闲聊时马咏梅无意中提及:“你从前写的小诗我收藏了好多年,我女儿读初中的时候还在,后来放在娘家,不知怎么找不到了。”哦,这就够了,即使那些稚嫩的小诗再也找不到,经你说出,在文学的道路上,像我这种布衣芒屩也是有源可寻的,这给了我继续前进的莫大勇气,谢谢,谢谢细心的马咏梅。
十二三岁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量和平衡感,竟能从后院抓住有点腐朽的梯子,往好几米高的地方爬,顺着墙头,在屋檐上行走自如,有时碰见隔壁东边邱家的男孩,大概长我一、两岁吧,因男女有别,故心照不宣并不言语,各爬各的,各玩各的。
如果没有明序老师经常在朋友圈贴出养的造型考究的多肉,我至今都会嫌恶它的另一种生存方式一一以"瓦葱子"的叫法布满墙头或屋檐。一来过去的多肉长得繁密而丑陋,二来它会在雨后无由来地疯长在屋顶的灰白布瓦上,时间长了可以把整个屋顶压垮或顶起瓦片让屋内漏雨,这也使得我能在晴朗的天气里找到理由去摘“瓦葱子”,爬上屋顶来去自如不被母亲阻拦。
小心冀冀地避过南北方向各两块容易踩碎的亮瓦,摘了几堆“瓦葱子”,抛到屋檐下的地上看母亲慢慢收拾干净,剩下的时间都是我的了。坐在布瓦上欣赏平常难得一见的景色,视野真是开阔,放眼望去,颇多“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心绪。
天空是漫无边际的浅蓝,仿佛是经过哪只无形的大手熨烫过的布绸那样平整无痕,偶尔飘过的一片云,轻盈而诗意。造纸厂方向升来一缕一缕黑丝,慢慢扩散开去,镇上人家的屋顶高高低低,阳光下躺在微风里静默着休憩。近处俯视前庭,在梨树的引领下,别的花草更显几分“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的颜色,倍添一种“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的灵动。
转过身,就会看到后院西边的酱园,一排排被园工挪开了草斗笠的酱缸,裸露出绛红色,里面装着的全是真正的纯手工,要经过几晒几露、没加任何防腐剂的酱油原料,或是蚕豆酱,或是黄豆酱,场面甚是壮观。
后院上演过许多我自娱自乐的独角戏,也熙熙攘攘来过许多尊贵的客人,等热闹散尽,年复一年地去车站送走远行的哥哥姐姐们,周围一下子安静极了,下水道里的浊物经过焦阳的暴晒,变形成“嗞嗞”的冒泡声,听着异常清晰。当然,日子是要往前过的,学是要去上的,猪也是要定时加红薯叶子和米糠拌成饲料喂着的。
站在猪圈矮墙外,看到吃得正欢没心没肺的牲畜,我伤心地说:“妈,李老师这学期调到钟祥去了。”母亲淡定地安慰道:“那有什么,你户口都转过去了,迟早也会去的。”这哪跟哪呀,我是舍不得李世祥老师哩。
她教我们音乐课,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大众化,面也稍稍黑,在人群中你是挑不出她的,一旦讲到她钟爱的音乐、舞蹈事业,整个人就活泛了,声音也婉转动听、身姿也轻盈优美了起来。她负责学校每年元旦晚会的演出,跳舞时她会选我,我不是跳得最好的,但却是最想跳的,每当李老师在班上宣布谁、谁、谁到操场集合参加排练,我总巴望着小眼神,支起耳朵仔细地听,生怕错过了我的名字,因为我也想在众多同学羡慕的目光中走出教室,光明正大地摆脱一堂“几何、几何、挤破脑壳”的数学课呀。
不过母亲还真说对了,在未来的岁月里,我果然从石牌迁居于帝王之乡神秘钟祥,并在此生活、工作、学习,一住就是近30年。
白岩松说“有时候,我们活得很累,并非生活过于刻薄,而是我们太容易被外界的氛围所感染,被他人的情绪所左右。其实你是活给自己看的,没有多少人能够把你留在心上。”
这大概也是我写《带烟火味的后院》的初衷吧,石牌镇上的家早已泯灭于岁月里再无踪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回首来时路,在历史的天空下,不管你爱与不爱都只是其中的尘埃,所能把控的只有自己,曾经见过的人和经历的事是传承也是激励,一个家族的往事是活给自己看的,也是讲给后辈人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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